舟白中学2024级（5）班 千山翠竹（笔名）
指导老师 周红燕
月光漫过窗台时，像泼翻的银汞，在地板上漫开半尺光晕。我蜷在藤椅里数光斑，数着数着就跌进回忆——故乡的老槐树总在这时抖落细碎的影；青石板缝里的苔藓浸着露，踩上去会吱吱响；树影被风推得晃，墨色在青石板上慢慢散开。您站在我视野的模糊里，蓝布衫的衣角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布扣……其实我并不知道你该是什么模样，这身影是岁月在心上刻下的浅痕，被无数个夜晚的思念磨得发亮，渐渐有了轮廓。
毕竟这世界上，我唯一未曾谋面的亲人，只有您，我的妈妈。
二年级的秋光薄如蝉翼，当同伴们用“野孩子”三个字砸向我时，我正蹲在教室后墙根捡橡果。枯叶下的橡果圆实如纽扣，壳上还沾着泥土的气息，指尖捏着能感受到微弱的温，像揣着颗被秋风遗忘的小太阳。
从那天起，梦成了我心灵唯一的渡口。
梦里您总是抱着我，臂弯暖得像晒透的棉絮，混着灶台里草木灰的焦香。您问我：“幺儿，冷吗？”尾音裹着刚蒸好的红薯气。我张着嘴，好想把封面上画着小火车被踩烂轮子的作业本是如何被撕碎的，哪天哪天被同学推搡时撞在砖墙上好疼好疼等等都说给您听。但无奈喉咙却像塞着浸了水的棉团，发不出半点声音。后来，眼睁睁看您转过身去，月光将您的影子拉成细线。我急着扑过去试图用手抓住，但最终您却消失在指尖处。我用力抓住的，只是一捧碎了的月光。
这样的梦，陪伴了我好多年。
有时您在田埂摘野菊，紫白花瓣的香清新可闻，沾着晨露的花茎在您手里晃动着；有时您在老屋晒玉米，金黄颗粒滚过竹匾的沙沙声漫过耳畔。您一遍又一遍用木耙翻动它们，木齿刮过竹片的声线很脆……而我，一直调皮地跟在您的身后，不停地喊着：“妈妈，妈妈……”也在这样无数个梦里，我永远没有追上您，没有能够牵上您的手，但似乎又永远只差那么小半步。
我在想，这个世界上，如果连自己妈妈的模样都要靠在梦里、靠想象去拼凑，这是一件多么悲伤的事情。但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停止对妈妈的思念。一直在心尖上攥着的执念，就像手里握着一颗带刺的糖，想着甜但不能吃；捏着痛，但舍不得丢。
奶奶告诉我当初您离开家时的情景，说是您走时连头也不回。一只蓝布包袱在您的肩上晃来晃去，很快脚步声就没入了巷口的晨雾里。据姑姑的回忆，说您真的没有回头看看襁褓中的我，家里甚至连您的一张照片都没留下。后来，随着岁月的流逝，她们慢慢将“狠心”二字揉进朝夕的炊烟里，我听着听着、看着看着，便也信了。
十二岁那年的黄昏，我攥着偷记在数学课本扉页的号码拨通了电话。就在电话连通的时间里，我的手指抖得像寒风中受伤的小鸟，不停地哆嗦。电话线在墙上蹭出沙沙的声响。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电话接通之后您给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别再找我了。”
你的声音从电话线里传出来，带着陌生的沙哑，像一块被砂纸磨过的老旧木头，让人看着会发呆。我对着听筒吼出的质问，最终都被化成了眼泪，砸在拨号盘上并慢慢散开，把 “5” 和 “8” 连成了“58”。
再往后，我在手机里刷到过您。视频里，您站在樱花树下，粉白的花瓣落在您的发间，身后有穿校服的孩子笑着跑过。孩子的书包带拍打着后背，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我反复点开又关闭，看您给别人拍的晚霞点赞，却最终没勇气敲下一句问候。
因为说实话，我对您，真的有些怨。
直到某个冬夜看见您点赞了“单亲母亲的日常”，配文是 “日子难时，就看看孩子的笑脸”。我突然明白：我们不过是站在光阴的两岸，隔着各自的渡口遥望。那怨怼的从来不是彼此，是被命运生生截断的光阴，像被拦腰砍断的老槐树，根还是原来的根，但枝叶却各奔西东。
三年级那年冬天，雪落得很轻，像空中撒了把碎盐。表姐把一张纸条塞给我时，指尖还沾着雪粒，化在纸上洇出小印子，纸条上写的是您的微信号。我躲在被子里添加好友，指尖在“添加到通讯录”处悬了足足三分钟。尽管冬天很冷，但我掌心的汗却把手机的屏幕洇出了小水洼，或许也是我的眼泪换了个地方流出了吧。
“他们说我是野孩子，妈妈。”
我敲下这句话，指甲用力戳着掌心。
“你不是。”
您的回复，我感觉比雪落得还轻。但尽管如此，您的话却像一块巨石砸进深潭，涟漪在水面散开，巨响却沉入潭底。
能够微信聊天的那几天，我感觉我偷到了春天。您说：“旁人不懂你您的苦”，字里行间充满叹息；您又说“你有爸爸呀，还有许多爱你的人”，句尾还加了个星星的表情……
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聊天却停在了您那句“幺儿，我也想你，但你要往前看，别回头！”发送时间是凌晨三点，可能是您觉得要等我睡熟了才说得出口吧。我清楚地记得，这是我们聊天第七天的凌晨三点。当我醒来满心欢喜给您回话时，对话框里跳出的却是一个红色感叹号，瞬间刺穿了我的心。
我感觉我快疯了，我不停地输入“为什么”“为什么”，直到我发了整整一百次时，手机也耗尽了最后一丝电，像是一个突然终止的鲜活生命，变成了一块冰冷的铁片。
黑暗里，我流着泪数着窗棂上的冰花。冰花有六瓣，无数的冰花，就像您从未给过我的拥抱，就像您还有没说出口的话，还没来得及让我够着，就已化成了水顺着玻璃往下淌，不知去向了何处。
“往前看，别回头！”这话说起来容易啊，可在我看来，我要问世间一千遍：“为何我刚刚触到一丝浊暖，就要被无情地推回寒冬？”
慢慢地，我开始长大。慢慢地，我也明白了，有些别离或许不是终结，而是把爱折成了纸船，让它顺着时光的河，慢慢漂向我。我仿佛也看到那些纸船上写满了“往前看，别回头！”。在时间的长河里，尽管那些纸船在风浪里摇摇晃晃，但却永远不沉。
尽管在小学六年的岁月中，我有被同伴按进过操场的积水里、书包里的课本都被泡得发涨的经历，但我都在最艰难的时刻会用“往前看，别回头！”来鼓舞自己。但是，初中一年级时课桌上被刻上了“野种”二字，终究成了压垮我的最后重负。
去年九月，我住进了医院，白墙白床白大褂，把我的日子洗成了苍白无力。消毒水的气味钻进我的每个毛孔，我连做梦都是白的，没有颜色。直到十二月的一天，我在吞下一粒药片时，药粒在舌尖化开了苦涩，脑海里突然闪过几个似曾相识的字，是您微信里的字：“你有爸爸呀，还有许多爱你的人！”
于是，我又有了幻觉。幻觉中，您总是站在病房门口，身影浸在灯光里，蓝布衫被光染成了浅黄。您似乎来到我的病床前，我伸手想去抓住您的衣角，但最后抓住的却是那只流着药液冰冷的输液管。爸爸坐在我的床边给我削苹果，我看见了果皮连成了一条不断延长的带子，阳光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掉。
“幺儿，有人说日子像条河，我们就是河里的鱼。我们不能总在漩涡里打转是吧？得往前游，不管水有多缓多急，难时我们浪慢点，顺时我们游快点……”突然，一抹阳光从窗户钻进来，落在爸爸鬓角的霜色上。
就在这一刻，我忽然懂了：原来，爸爸说的话和妈妈在微信里留下的那句“往前看，别回头！”竟然是同一粒种子。
时光流到了今天，我慢慢发现，从未谋面的妈妈，早已将 “放下”二字的真正内涵刻进了我的骨血里。那些求不得的执念，那些带着恩怨的荆棘，还有那些掺杂着爱的疮疤，都会在时光里酿成酒。而属于我的那一坛岁月的酒，愿到开封那一天，我能闻见岁月的沉香，而没有了最初的苦涩。
如今的我，按时吃药，窗外的玉兰花开了落、落了又开。而爸爸常说的 “日子像河论”我终于慢慢品出了滋味：遇到难眠的夜，就想起他削苹果时沉稳的侧脸，苹果皮不断的线皮就像是一条路。不管多深的漩涡，水中的鱼儿都会游向前方。而被人问起过往时，妈妈那句 “你不是……”总会抢先一步占据心头，像脚底踩着块暖石，我也敢抬头说很有底气地说：“我有很爱我的人，比如我爸爸！”
昨夜，我又梦到故乡，老槐树花开正盛，米白色的花瓣时而簌落，粘在“传说中”妈妈蓝布衫的褶皱里。我站着没动，看月光漫过青石板，像给过往的岁月蒙了层薄纱，那些疼啊、怨啊，都似乎已被雪藏。不出所料，后来妈妈转身离开，但风里飘来的，却是麦田里阵阵新麦的芳香。
“往前看，别回头！”
“日子像条河，我们就是河里的鱼。我们不能总在漩涡里打转是吧？得往前游……”
爸爸妈妈，在我一步步走出泥潭的路上，在你们的话语照亮的前方，我感觉到了，我的每一步，都踩着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