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江区民族职业教育中心2023级康养（1）班 宋秀梅
“哐当、哐当……”绿皮火车在夜色里碾过铁轨，硬卧车厢的铁架床晃得人骨头发酸。我和侄儿侄女挤在中铺与下铺，坐了整整一天一夜，腰背像被钝器反复捶打，连翻身都得咬着牙——这趟旅程没有软卧的松软，只有硬邦邦的铺位和此起彼伏的鼾声。
凌晨三点，餐车轱辘声划破寂静。塑料盒里的就只有肉丝炒辣椒、白菜、番茄炒鸡蛋，25元的标价在廊灯下像道刺目的疤。我摸出背包里带的零食在火车上吃，忽然想念学校食堂8元一份的红烧肉。从前总嫌阿姨手抖给的肉太少，此刻才懂，那份带着烟火气的糙，原是藏在平凡里的暖。
黎明的薄雾里，石家庄的站台泛着冷光。表哥开着长安车来接我们，车斗里的钢筋锈迹蹭在裤腿上，像给旅途盖了个戳。白杨树的叶子被晨光浸得透亮，风一吹，碎银似的光斑在车玻璃上跳动。过了一段路，转过街角，工地大门猛地撞入我的眼里——塔吊的长臂在晨雾中抡出弧线，钢架在朝阳下绷着冷硬的筋，活像片刚醒的钢铁森林。
这样的场景，其实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因为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当然，这次与往次不同，我得干活。
很快，正午的太阳就把在建大桥的钢筋晒得发烫。我跟着表哥往上爬，脚下的脚手架咯吱响，低头一看，工人们正像壁虎似的贴在钢梁上。有个年轻的师傅背对着我，浸透汗水的工装洇出大片白花花的盐渍，像给脊梁骨披了层霜。
“一天得灌三瓶藿香正气水。”表哥说。
“八瓶都要喝，只要不死，谁敢歇？娃的学费生活费啷个搞？”
听着工友们的“云中对话”，我望着远处写字楼的玻璃幕墙，突然想起城里奶茶店的同龄人，他们捧着冰饮刷手机时，会不会想到，头顶那片凉，是父母如此这般用血汗换来的？
最终，工友们确定我的工作就是在工地厨房帮厨。不知怎么的，切菜的节奏总跟远处的敲击声能够合上拍。嫂嫂的铁锅铲得滋滋响，我切的土豆丝粗细能相差两到三倍。她叮嘱我要慢点不要急，别把手切到了。可以我看来，这有什么好急的？切菜跟读书不是一个理儿吗，只要努力就顺了。
土豆的淀粉沾在指尖，我忽然懂了，父母把血汗钱换成书本和学费生活费时，原是想让我少挨些太阳的滚烫。
终于等来了一天休息，我跟着工友去动物园。山魈的手掌贴在铁栏上，黑眼珠里浮着蓝天白云，也浮着远处工地的钢架。赵老师从前总说：“你可以不爱，但别去伤害。”此刻才明白，工友们又何尝不像这些被生活圈住的生灵。他们用手掌托着家庭，用脊梁撑着生命，其实都是围栏里活出了沉甸甸的分量。
傍晚，几个工人师傅把沾满泥浆的工服递过来：“小姑娘，帮我洗下不？”我望着那些结着盐霜的袖口，突然说：“五元一件，手工费。”他们愣了愣，笑着笑着，还是没有舍得从口袋里掏出那皱巴巴的零钱。
我忽然鼻酸。
这些勇敢的人能用双手垒起高楼，却舍不得花五元钱买份轻松。而我从前在商场里挥霍的，原是这样一枚枚舍不得花出去的硬币。
忽然一场大雨，工地上显得有些慌乱。豆大的雨点砸在安全帽上，像老天爷撒了把珍珠，在工友们的头顶敲击出无法表述的节奏。工友们光着膀子在雨里一边劳作一边笑，说这是免费的淋浴。雨水顺着他们黝黑的肩背往下淌，混着汗水在脚边积成小水洼，倒映着塔吊的影子在摇晃。那一刻，我忽明白，为什么脚手架上的每一颗螺丝都要拧得那么紧。原来，它背后系着的是无数个家庭的安稳。
收工了，我和嫂子，还有侄儿以及两位工友去抓蝎子。夜色中，山间凉风，拂去白日暑气。蝎子没抓多少，却见到了大片枣树、花椒树，郁郁葱葱，诉说山间生机，惊喜于这份自然的馈赠。
……
2025年8月9日，从河北石家庄返程黔江，我买了两站联程票，需在同一列车换座。第一程还是没有座位，第二程才有了硬卧，只是腰背的酸痛里多了些别的东西。午夜的空调吹得人发冷，我裹紧被子想起那些事：工服上洗不掉的机油印，嫂嫂揉面时手背上的面粉星，山魈眼里没说完的话，还有那没有舍得花五元钱的工友。晨曦爬上车窗时，铁轨正咔嗒咔嗒地往前赶。望着窗外掠过的白杨树，我突然发现，这两个月工地生活教会我的，从来不是“伟大”这样空泛的词，而是知道一块砖要垫多少土才稳，是懂得一元钱要流多少汗才换得来，是五元钱在工友们的心里有多重要，是看清每个被生活磨出茧子的手掌……
起初21小时的车程没有座位，正愁着带着侄儿侄女硬撑，两位素昧平生的叔叔却主动起身：“小姑娘，带着娃累，来这儿坐。”他们眼里的暖意，比车厢顶的灯更亮堂。古人说“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可这陌生的善意，偏像老家灶台上温着的粥，熨帖了旅途的奔波。
也是在这列车上，我遇见了一位重庆来的乘务员。他很高，戴一副眼镜，眉宇间带着山城人的爽朗。我带了些零食，见他总在过道忙碌，便让侄女分了些给他。凌晨三点，车厢静得能听见铁轨轻响，也是那位乘务员给我们递来几个口罩：“夜里凉，戴着护着点。” 闲聊间，他讲起洪崖洞的灯火、磁器口的老茶馆，言语间满是对故乡的热络。那一路，窗外是飞驰的黑暗，身边却因这份萍水相逢的暖意，生出几分明亮来……
其实，人生何尝又不像这趟列车？谁不是在硬邦邦的轨道上颠簸着前进？但枕木下的泥土是软的，汗珠子砸在上面，能种出春天。就像此刻，我握着笔，把这些带着温度的片段记下来，忽然觉得，腰不酸了。因为我知道，往后每一步人生的路，都将踩在踏实的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