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吹过武陵山谷,带着钢轨被烈日灼烫的气息。当第一列试运行列车如银色梭子穿过隧道的黑暗,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在山间荡起久久的回响——这不是冰冷的机械振动,而是无数心跳在钢铁脉络上的共振。在6月27日这个被标注为终点的起点,我们俯身倾听那些被铁轨放大的心声。
山脊上的刻痕是建设者的勋章。老罗抹了把汗,指着云雾中若隐若现的陡峭山崖。这位黝黑精瘦的隧道工程师,裤腿上永远沾着洗不净的泥浆。三年前,他和他的队伍扎进这片人迹罕至的褶皱深处。地质雷达图上那些刺目的红色断层带,曾让无数人倒吸凉气。
记忆最深的是去年寒冬,正在建设中的隧道突遇特大涌水。冰冷刺骨的地下水裹挟着碎石喷涌而出,瞬间淹没了半个作业面。老罗和工友们轮番跳进齐腰深的水中抢修排水泵,棉衣冻成冰铠甲,手脚麻木得失去知觉。“不能停!停了,山体压力变化更危险!”他们咬着牙,在齐鸣的水声与机械轰鸣中鏖战了三十多个小时。当涌水终于被驯服,老罗瘫坐在泥水里,摸出怀里被水泡烂的全家福照片,对着妻儿模糊的笑脸咧了咧嘴。如今,列车只需十几秒就能平稳穿过隧道,每一米岩壁上都浸着老罗们滚烫的汗水与冻伤的疤痕。他抚摸着光滑的隧道壁,轻声说:“这声音,比儿子的呼噜声还好听哩。”他粗糙的手指在冰凉的水泥壁上划过一道看不见的刻痕——那是建设者无言的勋章。
窗外的守望是阿婆的“脚板解放”。高铁高架桥巨大的桥墩,稳稳扎进小南海镇边的稻田里。七十五岁的土家阿婆向珍妹,每天雷打不动地坐在自家吊脚楼的老木窗边。她浑浊的目光,长久地追随着桥墩间蜿蜒延伸的轨道。
“从前出趟远门,是天大的事。”阿婆摩挲着膝盖,那里留着年轻时翻山越岭赶集落下的旧伤,“鸡叫三遍就出门,背篓压得腰杆弯,天黑透了才到镇上,脚板磨得全是血泡。”后来通了盘山公路,坐汽车也要颠簸大半天。儿子在重庆安了家,接她去住,她总嫌“晕车像要了半条命”,住不了几天就闹着回来。如今,那银亮的轨道就铺展在她日日可见的窗外。她小心地从蓝布帕子里摸出一张被压得平平整整的车票,那是孙子特意寄回来的模型票,上面印着“黔江—重庆东”。“娃儿说,坐这个‘飞车’,眨个眼的功夫就到重庆了!”阿婆布满皱纹的脸上漾开憧憬的笑,“等开通了,我也要去坐一盘!去重庆看孙孙,给他带新打的糍粑!”她望着窗外阳光下熠熠生辉的轨道,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挺直腰板、轻轻松松抵达山外的样子。对她而言,高铁不是冰冷的钢铁,而是实实在在的“脚板解放”。
归途的刻度是行李箱里的乡愁。深夜的工地照明灯,把王磊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崭新的站前广场上。这位在上海打拼十年的IT工程师,行李箱里除了几件换洗衣物,还塞满了给爹妈的钙片、给侄子的变形金刚,以及一大罐家里最惦记的、妈妈亲手做的油茶汤料。他特意提前几天请假回来,只为亲眼见证第一列高铁驶入家乡的怀抱。
手机相册里,还存着一张十年前春节回家的照片:绿皮火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他蜷缩在过道,脚下堆满年货,脸上写满疲惫。二十多个小时的颠簸,耗尽了所有归家的喜悦。“那时候,回家是种甜蜜的负担。”他感慨道。而此刻,他站在阔别两年、已然焕然一新的家乡土地上,呼吸着熟悉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内心前所未有地轻盈。站台上巨大的电子屏显示着未来车次信息,那个醒目的“6月27日首班车”字样,在他眼中不断放大。“以后下班收拾好东西,晚上就能坐在家里的火塘边喝上热乎的油茶汤了!”他想象着下次归途:清晨从容地踏上虹桥站的高速列车,中午就能接过母亲递来的、还冒着热气的家乡碗盏。行李箱的重量没有变,但归途的刻度,已被高铁重新丈量。速度熨平了地理的褶皱,也抚慰了乡愁的沟壑。
6月27日,不仅仅是一个通车日期。它是建设者用血汗在山河间刻下的史诗句点,是山里阿婆们等待半生的“脚板解放日”,是千万游子归途重新丈量的起点。当第一声风笛长鸣,呼啸而过的将不只是钢铁巨龙,更是无数平凡人生的梦想与期盼,沿着闪亮的轨道,奔向可触可感的未来。铁轨延伸处,是心跳共振的远方。
(作者:王华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