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抽屉里,珍藏着三张回家的车票。
第一张,早已泛黄,甚至算不上一张票——它只存在于爷爷的记忆里,却比任何纸质凭证都要珍贵。他说,年轻时第一次出远门去重庆,是跟着马帮,在青石板路上走了整整三天三夜。脚底磨出了血泡,肩膀压出了深深的勒痕,每一步都踩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回响。然后换乘乌江上的渡轮,在江水的颠簸中晃晃悠悠两天,胃里翻江倒海,却不敢多吃一口干粮。
山,是爬不完的屏障,一座接着一座,仿佛老天爷故意要把人拦在山外;水,是看不尽的远方,江水滔滔,载着满船的乡愁和希望。每次讲起这段往事,爷爷总会缓缓走到窗边,望着那连绵不绝的武陵山,眼神里有种我读不懂的深邃。他会轻轻叹一口气,声音里带着沧桑:“那时候啊,回家是天大的事。出去一趟,就像掉进了另一个世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
第二张,是一张浅蓝色的硬纸板火车票,纸质粗糙,边角已经磨损。它属于我的父亲,也属于我整个童年的记忆。那张票,开启了我记忆中最漫长,也最深刻的一段旅程。绿皮火车的“哐当、哐当”声,至今还能在夜深人静时,清晰地在我耳边响起。那是每次离家与归家的背景音,是我成长路上最熟悉的节拍。
绿皮火车,是我对“山”最初的敬畏,也是对“远方”最早的向往。每次去重庆,都像是一场盛大的出征。站台上,永远挤满了扛着大包小包的人。绿色的车厢,夏天像个闷热的铁罐头,冬天又冻得人直哆嗦。火车的启动,不是平顺地滑行,而是一声沉重的嘶吼。车厢里永远弥漫着泡面和陈皮混合的气味,还有汗水、烟草、机油味和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生活味道,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成了那段岁月独有的嗅觉记忆。过道上、车厢连接处,都挤满了没有座位的人,他们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眼神里写着疲惫,也写着奔赴生活的坚定。
我常常把小脸贴在冰凉的车窗上,哈出一片白雾,然后用小手指在上面画画,数着过了一个又一个黑洞洞的隧道。火车刚从一个隧道幽深的黑暗中钻出来,还没来得及看清外面苍翠的山峦和山腰上的吊脚楼,就一头扎进了下一个隧道。光明总是短暂,黑暗才是常态。那一次次在黑暗与光明间的交替,让我第一次懵懂地理解了“蜀道难”的含义,也明白了父亲口中“走出去”的分量。那趟车,摇摇晃晃,载着我们的青春、梦想和沉甸甸的乡愁,缓慢地穿行在群山之中。四个多小时的路程,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小小的远征,把我和家乡的炊烟,隔得好远好远。
父亲总是坐在我身边,手里拿着一本翻得卷边的书,不时地看向窗外飞逝的风景。他会拍拍我的小脑袋,声音里带着坚定:“娃儿,你要像这火车,有劲儿,跑出去,就能看到大世界。但记住,不管跑多远,都要记得回家的路。”
而第三张票,此刻依然静静地躺在我的手机APP里,屏幕上赫然显示着“重庆东-黔江”,旁边那个小小的“G”字头,像是被施了魔法,闪烁着一种奇妙的光芒。它所指向的终点,依旧是我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故乡,那个承载着我无数童年记忆的小城。但它的时间,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字——1小时13分钟。
没有赶上6月27日的首班列车有些遗憾,但在7月初放假后,我终于坐上了这趟回家的“复兴号”的列车。我特意选了靠窗的位置,想重新看看那条熟悉又陌生的路。走进车厢的那一刻,我几乎有些恍惚。明亮、洁净,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我第一次能以一种“上帝视角”俯瞰我的家乡,那些曾经阻隔我们、让我们敬畏的大山,此刻仿佛被驯服的巨兽,温顺地躺在脚下。这一个小时的旅程,虽然不像以前经常没有信号,如今已经全程信号和网络覆盖,但我几乎没有看手机。我只是贪婪地望着窗外,像是在弥补童年时那些被黑暗吞噬的风景。这不再是一场“远征”,而是一次酣畅淋漓的“飞跃”。
曾经,回家是一场漫长的跋涉,是车窗外缓缓后退的大山,是漫长等待中对家的渴望;而如今,这张薄薄的车票,竟将那遥远的距离浓缩成一瞬,将思念与团聚之间的阻隔化作一场短暂的梦。我凝视着它,思绪万千,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科技的进步,社会的发展,竟能让回家的路,变得如此轻盈,又如此温暖。
我,成了爷爷故事里那个"想都不敢想"的人。
高铁,是我和家乡之间的一封"时空情书"
当我在新闻里看到渝厦高铁重庆东至黔江段联调联试的消息时,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屏幕上,那列银白色的"复兴号"如银龙一般飞驰而过,数字显示着385公里的时速。我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大学生,竟像个孩子一样激动地挥了下拳头,教室里的同学都被我的突然举动吓了一跳。
这意味着什么?
它意味着我不再是一个"咫尺异乡人"。我可以在某个周五放假后,不用再匆忙地收拾行李,不用再计算着时间赶最后一班火车。我可以从容地走进重庆东站,那座崭新的、充满现代感的建筑,坐上那趟风驰电掣的列车。窗外的万家灯火如流光飞逝,城市的轮廓在夜色中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山川河流。
还没听完一张专辑,耳边就传来那句最动听的报站广播:"前方到站,黔江站。"声音温和而清晰,就像家人在远方的呼唤。我能赶上母亲那碗热气腾腾的绿豆粉,那是她从小给我做的,口感筋道,汤汁浓郁,上面撒着她亲手做的咸菜,再配上美味的鸡杂臊子,简直是人间美味。我能在父亲的唠叨声中,卸下一周的疲惫——他总是问我学习怎么样,身体好不好,有没有经常锻炼,有没有好好吃饭。
家,不再是需要提前计划和长途奔赴的远方,而是一个随时可以停靠的温暖港湾。就像港湾里的灯塔,永远为归来的游子点亮一盏明灯。
这条高铁,如同一支巨大的画笔,蘸满了名为"思念"的墨水,在家乡与我上学的城市之间,画下了一道最短、最快的连线。它让我这个曾经拼命跑出来的"黔江崽儿",如今有了最体面、最快捷的归途,让我不再是那个在火车站里拖着行李箱狼狈奔跑、在人挤人的车厢里大汗淋漓的少年,而是一个可以优雅地回家的成年人。
在我的家乡,未来与远古只隔一座站台的距离
这个故事最奇妙、最迷人的篇章,由高铁和我家乡的另一位"原住民"共同书写——那位沉睡了八千万年的恐龙先生。
我曾经无数次构想过一个场景,等高铁通了,以后成家立业了,我一定要带着我的孩子,完成一次独属于我们家的"时空穿越"。
我们会坐上最现代的高铁,在平稳如飞的旅途中,我会告诉他爷爷和曾祖父的故事。我会指着窗外飞逝的风景说:"你看,宝贝,曾祖父当年就是沿着这条路,用脚一步一步走到重庆的。那时候没有高铁,没有绿皮火车,只有马帮和小渡轮。"
然后,在崭新、气派的黔江站下车。新车站的设计融合了土家族的建筑元素,以“景观廊桥、山水景色”为主题,屋檐又像展翅的鸟儿,飞升飘逸之态好似如今黔江的欣欣向荣发展之势,充满了现代感却又不失故乡的韵味。我们会径直走向几公里外的正阳恐龙足迹遗址公园,那里有着世界上保存最完整的恐龙足迹化石群。
我会让他亲手触摸那岩石上巨大的、清晰的三趾足印。那些足印深深地印在岩石上,每一个都有脸盆那么大,边缘清晰可见,仿佛那只巨大的恐龙刚刚从这里走过。我会蹲下来,和他一起仔细观察,然后告诉他:"你看,宝贝。八千万年前的白垩纪,一只巨大的恐龙,曾在这里漫步,它脚下的土地,和我们此刻站立的地方,是同一片。它和我们一样,也曾看见过武陵山上的日出与日落,也曾感受过阿蓬江的微风。"
我会告诉他,这只恐龙可能是在寻找食物,可能是在寻找伴侣,也可能只是在享受一个普通的早晨。就像我们今天一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留下自己的足迹。
那一刻,时间的壁垒被彻底打破。350公里的时速与八千万年的光阴,在孩子小小的手掌与远古的足迹触碰的瞬间,达成了永恒的和解。现代科技的巅峰,与地球历史的深邃,在此刻不再遥远。
高铁的轨迹,与恐龙的足迹,就这样在我的家乡奇迹般地交叠。这不是一句宣传口号,而是将发生在我,也即将发生在无数游客身上的,最真实、最震撼的体验。我们黔江,因此拥有了独一无二的魅力——一个能让灵魂"极速抵达,深度停留"的魔幻之地。
一张车票,开启无限可能的未来
如今,这条钢铁巨龙即将正式通车。我知道,它带来的不仅仅是人流,更是文化的交融、观念的碰撞和无限的机遇。
阿蓬江的碧波,将不再只倒映着两岸的青山,更会映照出无数张陌生而友善的面孔。他们会惊叹于“城在峡上、峡在城中”的城市峡谷奇景,也会去往小南海,在那片因天崩地裂而形成的静谧湖泊前,感受大自然的敬畏与重生。濯水古镇的灯火,将为更多的夜归人点亮,古老的吊脚楼和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路,将向他们述说千年的风雨与沧桑。当然,他们更会围坐在街边热气腾腾的小店里,点上一锅麻辣鲜香的黔江鸡杂,或是几盘嫩滑爽口的青菜牛肉,在鼎沸的人声与爽朗的笑声中,品尝这座城市最真实、最火热的人间烟火。而土家儿女的歌谣,也将乘着高铁的东风传得更远,那些古老的摆手舞旋律与现代的城市节拍交织,奏响一曲独一无二的武陵新声。
我的家乡,这个曾经偏居一隅的小城,将成为连接东西南北的重要节点。年轻人不再需要背井离乡才能寻求发展,他们可以在家乡创业,可以把外面的世界带回来。老人们不再需要为了看望远方的儿女而舟车劳顿,一张高铁票,就能让他们在几个小时内到达任何想去的地方。
那张静躺在我手机里的车票,它不再仅仅是一次归途的凭证。它是一把钥匙,一头连接着我三代人的乡愁,另一头,则开启了家乡一个崭新、璀璨的未来。
它承载着爷爷那一代人"走出去"的梦想,承载着父亲那一代人"看世界"的努力,也承载着我们这一代人"回得来"的幸福。
更重要的是,它将承载着我的孩子,以及千千万万个孩子们的无限可能。他们不再需要在"走出去"和"留下来"之间做艰难的选择,因为高铁让距离不再是障碍,让家乡和世界不再是两个对立的概念。
这就是我与高铁的故事,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故事。它不仅仅是一个交通工具的变迁,更是一个关于成长、关于乡愁、关于梦想的故事。
每当我看到那张车票,我就想起爷爷望向武陵山时的眼神,想起父亲在绿皮火车上的那句话,想起自己第一次走出家乡时的忐忑不安。
而现在,我可以骄傲地告诉他们:家,从来没有这么近过。
(作者:龚仕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