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热风带着山野特有的湿润气息,拂过黔江中心医院住院部高楼的窗棂。我凭窗而立,目光投向南方云雾蒸腾的远山深处,心绪如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层层涟漪漾开——下个月,就在六月三十日,渝湘高铁这条钢铁巨龙将彻底苏醒,在苍莽的武陵山脉间,为黔江与我的故乡南川,铺设一条崭新的通途。十年光阴流转,我如同一枚被命运之风裹挟的落叶,飘零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南川故园泥土的芬芳、老屋木梁的气息、父母絮絮的低语,在记忆里都染上了朦胧而遥远的薄雾。这条即将贯通的轨道,竟神奇地将千山万水的阻隔凝缩成短短四十分钟的旅程——这朴素的时间数字,像一把悬在时光锁孔上的钥匙,只待那一声汽笛长鸣,便能旋开我心中那道积满尘灰的乡愁之门。
工地的喧嚣日复一日地传来,如同大地深沉的脉搏。去年盛夏,暑气蒸腾,我偶然路过高铁工地的外围。毒辣的日头炙烤着大地,巨大的桥墩在灼热空气中沉默矗立,如同尚未唤醒的巨人。桥墩之下,一位肤色黝黑的焊工正屈身于钢筋骨架的缝隙里。焊枪喷射出刺目的蓝光,飞溅的火星如同夏日里最炽热的萤火,烫在他裸露的臂膀上,他却浑然不觉。汗水如溪流在他背上蜿蜒,浸透了褪色的工装,又在灼热的空气中迅速蒸发,留下一道道白色的盐霜印记,那是艰辛最直白的勋章。短暂的休息间隙,他倚着滚烫的钢梁,用沾满油污的手背抹了把脸,咧开嘴,露出一口与肤色对比鲜明的白牙:“加把劲!再赶赶,六月里这铁龙就能跑起来喽!”他眼中跳跃着亮光,如同焊枪上最炽热的火星,“到时候,咱南川的娃儿回家,再不用遭这份翻山越岭的罪了!”那光芒,是亲手锻造希望时才有的纯粹与滚烫。我凝视着他臂膀上被火星灼出的细小疤痕,仿佛看到无数像他一样的建设者,正用血肉之躯和滚烫汗水,将冰冷的钢铁熔铸成一条载满归家祈愿的温暖通途。
那蜿蜒向故乡延伸的钢铁脉络,早已牵系起沿线无数颗望眼欲穿的心。每次路过施工区域,总能见到附近的村民三三两两聚在安全线外,目光热切地投向一天天“长高”的桥墩和站台。一位头发花白、拄着竹杖的老阿婆,几乎成了工地旁小土坡上的固定风景。她指着那初具规模的站台雏形,逢人便絮絮念叨,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站修好了,我崽从重庆回来看我,快得像一阵风!晌午饭刚上桌,他就能推门进来喊一声‘妈’了!”她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此刻焕发出一种近乎童真的光彩,仿佛那尚未通车的轨道,已载着归家的游子,轰隆隆开到了她的眼前。还有工地旁小卖部那位手脚麻利的老板娘,一边利索地给人递水找零,一边常忍不住憧憬:“通了车,我就搭头一班去南川,看我那刚添了外孙的幺女,给她带几坛新腌好的酸菜、霉豆腐!这路顺了,东西带去还新鲜热乎着呢!”这些朴素的话语,如同散落在山间的珍珠,被“回家”这条无形的金线温柔串联,在六月的阳光下,闪烁着人间至暖的光泽。
日历一页页翻过,六月的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甜蜜的焦灼。我常常在工作间隙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屏幕上那个被标记为“六月三十日”的日期。闭上眼,想象着手中已握住了那张印着崭新日期的车票,那薄薄一张纸片,仿佛承载着沉甸甸的归心。我仿佛已经踏进了那趟名为“归途”的列车。车厢里一定洁净明亮,平稳得让人几乎忘却了速度的凌厉。窗外,连绵的青山如同流动的绿色屏障,那些曾经需要耗费数小时、在崎岖山路上颠簸摇晃才能征服的峰峦沟壑,在飞驰的列车下,终将化作瞬息掠过的风景。仅仅想象着那些被速度模糊的熟悉山影,心底那根沉寂了十年的弦,似乎已被那尚未到来的风驰电掣温柔而有力地拨动——它终将卸下我经年漂泊的沉重行囊。我仿佛听见车厢里萦绕着亲切的乡音,邻座乘客脸上都洋溢着相似的、近乡情怯的喜悦。我的目光仿佛已穿透想象的车窗,看见了故乡老屋的炊烟袅袅升起,闻到了灶膛里柴火燃烧的烟火气息,父母倚门而望的身影在脑海中渐渐清晰……漫长的十年光阴与地理的阻隔,在这即将到来的飞驰面前,终将被碾压成脚下微不足道的尘埃。
这强烈的期待,也早已顺着电话线,提前抵达了南川那座安静的院落。电话里,父亲的声音比往常洪亮了几分,带着掩不住的兴奋:“我和你妈天天看新闻,就盼着六月三十号!四十多分钟,嘿,比当年我去趟镇里赶集还快!”他像个孩子般絮叨着,“等你回来,咱爷俩坐头一趟去重庆逛逛?听说快得很!” 而母亲的声音则浸润着温柔的絮叨,仿佛那便捷的高铁已化身为她随时可以塞满行囊的慈爱:“酸菜腌好了,霉豆腐也给你留着呢,就等你通车后回来拿!路顺了,带多少都不怕重!” 字字句句,都是对咫尺归途的无限憧憬。
最令我心头震颤的,是父亲在电话里郑重提起屋后小山坡上那两棵苍劲的柏树。“根,总要落在生养它的土里。”他的声音低沉而悠远,仿佛在讲述一个关于土地与血脉的古老寓言,“我和你妈……将来就在那两棵柏树下面守着。叶子落了,终归要归根。”他顿了顿,语气里忽然注入一股前所未有的明亮与轻松,那是对未来清晰可触的安心:“这下好了!路通了,你想回来,四十多分钟的事儿,眨个眼的工夫!以后我和你妈想看看你,想看看孙儿(女),也快得很!再不用一年到头掰着指头数日子了……” 晚风仿佛透过电波吹来,我仿佛看见他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微动。那一刻,我彻悟:我如候鸟般的漂泊轨迹,无论飞出多远,那根系着归巢渴望的线,始终牢牢地拴在故乡的山坡上,拴在那两棵沉默而坚韧的柏树下。这条即将呼啸而来的钢铁长龙,它带来的迅捷,不仅将照亮游子的归途,更将点亮父母暮年岁月里长久守望的温暖期盼——归途不再漫长,守望终有笃定的回响。
六月三十日,像一个在时间坐标上熠熠生辉的灯塔,正向着我们所有人坚定地驶来。我知道,当那一天的夜幕真正降临,当我踏上北去的列车回望南川,那片逐渐朦胧、却永远镌刻在生命坐标上的万家灯火,必将让我心中澄澈如洗:这条钢铁铸就的轨道,不仅是征服险峰深壑的工程奇迹,更是缝合漫长时光裂隙、弥合无尽思念沟壑的温情纽带——它拉近的何止是地图上冰冷的公里数?它分明将我们这些游子散落天涯的心,重新牢牢地牵系回故土那生生不息、深沉如根的怀抱。
十余年的漂泊,归途曾被重重折叠于武陵山的千沟万壑;而今,轨道如椽巨笔,即将在群山间写下最动人的归家诗行。这即将呼啸而过的钢铁巨龙,它缩短的不仅是地理的遥远,更深蕴着一种无声而磅礴的救赎——它必将缝合思念的伤口,兑现血脉深处关于“归来”的古老承诺。高铁即将贯通的,又岂止是巍峨山川?它更将贯穿无数心灵版图上那幅魂牵梦萦的团圆地图。
当未来的列车向着家的灯火疾驰,窗外那些必将飞速倒退的温暖流光,正是万千归心如箭者永恒的航标。而轨道尽头永远亮着的那盏灯,它不仅是地理的坐标,更是生命不灭的灯塔——它向所有漂泊的灵魂宣告:纵使岁月漫长,关山阻隔,这苍茫人世间,终有一条路,它唯一的终点与永恒的起点,名字都叫:家。这归途,已近在咫尺的六月骄阳之下。
(作者:韦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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