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克斌
父亲忙着解开桐油浸透的渔网,龙溪河水正被两岸桃花染成胭脂色。那些在冬眠里养足精神的小鱼小虾顺着暖流上岸,一条紧挨着一条,跌跌撞撞进入母亲安放的竹篓,像拨着一把春日的算盘沙沙作响。
河对岸居住的徐大伯,划着像他一样斑驳苍老的小木船。船头那盏油灯经过整个冬天雾霾的浸泡,在晨雾的霞光中晕出鹅黄的光圈,倒映在水面就成了两轮永不会下沉的月亮。妹妹蹲在父亲湿漉漉的船板上学辨螺蛳,青壳的是昨夜刚捕上岸的,灰壳的则沾着去年冬天的苔衣。
渡口的茶棚最先闻到的是早茶的清香。王孃嚷炒青的大铜锅架在沙滩里卵石上,河风卷着嫩芽在锅里翻跳,竟有几片沾着水汽的碧影飘进我们补网的梭眼。十五岁的明俊赤着脚蹚进浅水湾,腰间竹篾编的鱼篓随步伐摇晃,漏下的水珠串成他走过的新鲜脚印。
端午节的薄暮最是蛊惑人心。母亲把艾草汁揉进糯米,镇上的戏班子在龙王庙前试弦。父亲用河泥糊住龟裂的船缝,突然从泥浆里抠出枚带铜绿的箭簇——怕是明清哪个守渡口的兵卒遗落的。妹妹趁机把河蚌壳贴在眼睫上,说这样能看清龙女梳妆的倒影。临近午夜时河面飘起蚕豆花雨,徐大伯的橹还在河里“吱呀、吱呀”。妹妹说他看见老伯往漩涡里撒糯米——那是给河蛟的买路钱。母亲把烘干的渔网叠成云朵的形状放在船的棚顶上,父亲往我的书包里塞满新摘的芦芽:“学堂窗台上养着,根须长过三寸就能避水祸。”
开学前那天我在家里临帖,突然听得远处传来闷雷般的嗡鸣。跑到渡口时,只见十八艘柏木船首尾相衔,王孃孃家的双胞胎姐姐站在船头吹柳笛。漂满桃花瓣的河面上,父亲和徐大伯正用粗麻绳编结北斗七星,明俊颈间的银锁在波光里忽明忽暗,恍如一条不肯沉底的鱼。
去年春节返乡,无人机正在测绘新航道。徐大伯的小木船倒扣在菖蒲丛里,长出毛茸茸的绿锈。母亲把晒干的艾草装进我车的后备箱,父亲突然从老船木上掰下片鳞状的青苔:“你看,这纹路多像当年柏木船的编号。”
今春再去龙溪河,新建的观景台铺着玻璃栈道。几个穿汉服的姑娘正在直播桃汛,美颜滤镜把河水调成了夸张的玫红色。我蹲下身摸了摸冰凉的玻璃,突然触到一道凸起的接缝——那下面正封存着某年春天,我遗落在卵石滩上的半枚柳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