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德

在我老家，人们所说的大河就是细沙河，家门口再也没有比它更大的河流了。第一次见到大河已经是40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还没有上小学。那天，跟着祖父下河捕鱼的经历，至今历历在目，也是我对祖父最温暖的记忆。

祖父总是身着青布衣服，脚穿草鞋，留着一头长发，有时头上还会包着一条灰白色的帕子，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都称他“长发”、“长发伯伯”“长发大哥”“长发师傅”……他为人忠厚实诚，还多才多艺，他和大公一样都是高祖父培养出来的掌墨师，他们兄弟俩携手在十里八村修房造屋，尤其是他们修造的土家吊脚楼，赢得了广泛赞誉，至今还能在寨子里看到他们当年精心打造的作品。祖父的石匠手艺也不错，听说家用的石磨和火坑岩，都是他和大舅公亲手打的。让人更为惊叹的就是他的医术，常常有人把病恹恹的孩子背来让祖父看病，他总是一番望闻问切之后，上山采些草药，让人把孩子背回去按要求吃药，总能药到病除。

除了下地干农活和外出做手艺，祖父的最大爱好就是下河捕鱼。听祖母说，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全靠祖父每天夜里下河捕鱼，养活了五个子女。在我的儿时记忆中，家里总有几条鱼竿安静地靠在墙角，板壁上挂着好几副渔网散发着鱼腥味，还有用竹篾编织的大大小小的“豪子”，是一种喇叭口的竹器，只要把“豪子”放在河里鱼儿的必经之路上，只要钻进去就不可能跑出来，不知道其他地方把“豪子”叫什么，只是至今我也没在其他地方见到过这种捕鱼的竹器。

我对大河一直充满向往，早就想去看看了，想学游泳、学捕鱼。机会终于来了，那天父亲终于答应让祖父带着我下河捕鱼。吃过午饭后，祖父像往常一样，熟练地背起几张渔网，肩上扛着一根长长的鱼竿，眼神慈爱地看向我，示意我跟上。祖母则把事先精心烙好的几块荞饼用芭蕉叶包好，顺手放在祖父背上的背篼里，叮嘱祖父“水那么大，各人细心点，过河的时候把细娃牵起……”

我跟在祖父身后，蹦蹦跳跳地走着，一路上问这问那，不知过了多久，一条气势磅礴的大河出现在我们眼前。两岸青山高耸，中间河谷幽深，湍急的水流发出哗哗哗、轰轰轰的声响。祖父告诉我，这就是大河。那一刻，我内心是激动的，终于见到了平日里大人们口中的大河。后来长大了才知晓，这条大河就是细沙河的上游，祖父还在这条河里放过排呢。

我们首先来到一个叫磨子岩的长潭边，已经有人早早地蹲在那蹲像磨子一样的石头上钓鱼，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与河水融为一体。河对岸还有砍柴的人把柴放在岸边，在河里尽情地游泳，他们远远地招手，邀请祖父也下水游几圈。祖父对他们挥了挥手，牵着我沿着河滩向上游走。在一个宽阔的河滩边，祖父停下脚步，让我脱掉裤子。他紧紧地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地引导我踏入水中。河水湍急，没过了我的大胯，我感觉自己就像一片轻飘飘的树叶，只要祖父一松手，我便会被汹涌的水流冲走。祖父一只手握住鱼竿，将其一端插入水中当作拐杖，另一只手紧紧牵着我，一步一步艰难地挪移。看着那流动的水面，不一会儿我的头就晕了，祖父连忙让我抬起头看向河岸，只用脚在水里试探着前进。终于，我们成功地过了河，继续沿着河滩向上游走，又过了一道河，来到了一个叫做黑洞潭的地方。

一到黑洞潭，我就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黑洞潭在一面悬崖下面，洞在水面下，原本清澈的河水在这里仿佛成了墨水，深不见底，显得神秘莫测。近处的浅水里正好有一大群鱼欢快地游来游去，一会儿向上游，一会儿向下游，好像在为我们举行欢迎仪式。祖父看了看，放下渔网，动作娴熟地将渔网顺着河水铺在上游的河滩上，然后翻了几块石板，捉了几条黑色的水虫放在一个小罐里。他把一条水虫钩在鱼钩上，开始耐心地教我钓鱼。祖父右手握住鱼竿，左手拿着“锡坨”，右手用力将鱼竿上扬，左手同时松开，把钩着水虫的鱼钩抛向黑洞潭的另一边。接着又把鱼钩收回来，让我模仿他的动作，把鱼钩抛到对面的水里去。

祖父让我守着鱼竿，告诉我只要鱼竿上下抖动，就一定是有鱼儿吃或者上钩了。不一会儿，惊喜降临，鱼竿抖动，一条小小的角角鱼被钓了上来。我兴奋得手舞足蹈，然而，之后的时间里，尽管我望眼欲穿，却只见鱼儿在水中嬉戏游玩，再无鱼儿上钩。祖父宽慰我说：“天还没有黑，等天黑了，鱼儿就肯吃钓了。”

于是，我们开始放懒钓。祖父索性带着我到上游稍远的一个浅水潭刘三岩窠学游泳。他先给我示范讲解了青蛙的动作，然后就让我趴在水里，双手向下按着河沙，双脚反复学青蛙在水里蹬水，突然我的身子浮了起来，就在我惊慌失措的时刻，站在水里的祖父用手背轻轻地放在我的下颌处，笑着说“要学会了，要学会了”，就让我双手配合双腿，在水里划。就这样，我的整个身体像一只青蛙一样在祖父的手背上飘了起来。就这样在水里反复练习，不知什么时候，祖父把手收了回去，当我觉察的时候，我已经连喝了几口河水。祖父说“学浮水的时候喝点水，二天才不得呛水”。接着，祖父还教我“扎汨子”。反反复复练习，我居然能在祖父护卫下游到深水区。就这样，我学会了游泳。前几年我自己的孩子去学游泳，正规的教程还得先学潜水，也就是“扎汨子”，和我当初学游泳的野路子完全不同。但当初祖父教习游泳的方法真的很管用。

太阳从山梁上翻过去了，没有了阳光，感觉凉飕飕的，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了。祖父从背篼里拿出荞饼，我们就着河风和水声，大口大口地吃着，荞饼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那一刻我居然担心鱼儿也饿了，产生了给鱼儿分享荞饼的想法。

夏夜，河边蚊虫肆虐，许多蝙蝠从黑洞潭上方飞出来，弥漫着阴森的气息。猫头鹰在更高的山上怪腔怪调地叫着，让人毛骨悚然。然而，头顶上的星星却格外明亮，在山谷上方狭窄的天空里一闪一闪，宛如镶嵌在苍穹底部的宝石。不知道过了多久，月亮也从山梁上探出头来，柔和的月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偶尔还有鱼儿跳出水面，发出咚咚的响声。奇怪的是，我们放的懒钓一直都没有鱼儿上钩。

正当我们准备起身到上游河滩收网的时候，父亲的身影出现了。他早已把祖父放在河滩上的网收好了，捕获了许多鱼，足足装了半背篼，还收获了好几条红鱼。这些红鱼并不是全身红色，而是鱼鳞上有红色的斑点。其实就是红麟鱼，在我的老家一带，大家都习惯称之为红鱼。

月亮又大又圆，月光把我们回家的路都照亮了。祖父走在前面，扛着鱼竿，父亲背着鱼和渔网，我骑在父亲的肩上，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