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诉人物：佳佳

倾诉时间：10月

婆婆老了，染过的黄发下露出白发，脸干燥、枯黄，皱纹沟壑纵横。

她没有在家穿家居服、出门再换衣服的习惯，衣服裤子混合洗。新衣洗过几次后，有的颜色淡了，有的起了球，有的皱皱巴巴。不喜欢就扔了，然后另买。

她不喜欢收拾屋子，东西拿到哪扔到哪;她来后，家里乱糟糟，床上的被子胡乱堆着，厨房到处是水渍、细小垃圾，我打扫，她在旁边哈哈笑;晚上，她不洗脚就睡，我提醒她才赌气打水洗了;丈夫回来，进屋问安，见婆婆在哭，忙问怎么回事，婆婆不答只是哭。丈夫生气，我莫名其妙，知道原因后也生气，怪婆婆小题大做。

我用钱节约，婆婆不屑，说不会用钱就不会找钱;婆婆偏心，丈夫不在家，她就没有心思煮饭，买菜全是他爱吃的;若我说丈夫的不是，婆婆不高兴，转弯抹角指责我。我管教儿子，婆婆看不惯;儿子放假后，婆婆打电话让我们送回老家，却不好好管，带着去打牌、游戏厅玩游戏，说赢了就分红;儿子回来后，只对麻将感兴趣，一边嘻哩哗啦地搓，一边骂脏话，全是婆婆的语气。

婆婆总是和丈夫凑在一起小声说话，看到我后要么不再说话，要么转移话题。婆婆一再提醒丈夫是老大，要顾着下面的弟弟妹妹。我听后气大，弟弟妹妹从来不管我们，我们对他们的帮助是应当应分，我们有困难他们却从不伸手;我恼恨，即便是亲人，关爱也是互相的，这些亲人有时还不如外人，为什么婆婆一而再、再而三地只要求丈夫尽义务?

这些加在一起，让我不喜欢婆婆;婆婆不常来，来时必有事情，而且一定涉及到钱;借钱很难，挣钱不易，这些我都体验过。他太辛苦，挣来的钱却要在婆婆的唠叨下分流，我不满，我厌烦，我憎恨，对婆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些情绪堆积在一起，终于爆发。一次，婆婆要走，等丈夫来送;丈夫不在家，我故意当着婆婆的面，将她睡过的被单、床单撤下丢在地板上，然后换上干净的被单、床单。这样还不足于发泄种种不满，我让婆婆先走，说他那么忙，哪有时间送她?婆婆气得发抖，转身就走。转瞬，丈夫的电话打进，恶狠狠地让我马上去车站找婆婆。我去了，婆婆躲起来，不见面。是夜，丈夫和我一场恶战。想不通，我恨婆婆。

年轻时，婆婆当过搬运，扛过麻袋;在各个乡镇赶场，买豆子，卖豆子;磨豆子、卖豆腐;开饭店做生意，即便是我爸去吃，婆婆也要收钱;婆婆好打牌，一度时间喜欢各种赌博游戏;婆婆性格强悍，有不满便要说，凡事要争个输赢。我和丈夫决定一起生活时，婆婆第一次来见我，不像常人那样给见面礼，倒是我买了礼物让她带走;婆婆用钱没有计划，找了不少钱，用了不少钱，总是捉襟见肘;再穷，她都要打牌。

我不喜欢婆婆，认为她虽年长却不值得尊敬。婆婆强悍，我不想让，偏与她针尖对麦芒，要让她明白这是我的家，我的地盘我作主。

有段时间，日子艰难，丈夫情绪极不稳，我打电话给婆婆，让她来劝劝，但电话那端打牌的她无动于衷，就是不来。婆婆的寡淡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因此恨她。我狠狠地在丈夫面前，诉说婆婆的种种不是。丈夫不语，逼极了说：“她是我妈，你让我拿起石头打天?”

丈夫是孝子，知道婆婆过往的艰辛，明知道有些事她不对，却不忍说她一句重话。屡屡争吵无果后，我无奈明白，若要和他好好过日子，只能接纳他的全部。

婆婆不比外人，不喜欢可以不来往。婆婆不是妈，我和她没有血缘关系，是非常重要、不能回避的社会关系，婆媳和谐相处有利于夫妻感情，反之轻则为之吵闹，重则夫妻会因婆媳不和而一拍两散。

想通了这些，我放下旧日不快，多想想婆婆的好处和不易，试着从她的角度理解她、接纳她。

婆婆劳累大半辈子，不再想动弹，但到了孩子们的家里，还是强打精神，帮着做家务;老伴去世，形单影孤，孤独时、难过时，婆婆只能去他坟头上说说哭哭。婆婆老了，颠三倒四，说过的话反复唠叨;婆婆的不满，不直接发泄，在唠叨其他子女中流露出来。我能想象，婆婆恼时，在其他人家里也是这样说我吧。婆婆偏心，每到一处，全身心替其子女打算，很少顾及子女伴侣的想法;若是对方恼了，婆婆便装装样子，应付一下;儿媳、女婿对她再好，婆婆也不会改变，她以为十月怀胎生下儿女，辛苦养大，为什么要为别人打算?

奇怪的是，我不再恨她，即便婆婆疼他们远甚于我;我知道，在婆婆眼里，我只是她儿子的老婆、孙子的妈，我不是她要担心的人。

在婆婆看来，我围着这个家庭转，应当应分。这些，以前我知道、介意，现在不再耿耿于怀。

放下心结，内心柔软，给婆婆买新衣，婆婆嚷嚷着说不用买，家里衣服多，你们用钱的地方多，到处都要钱，用不着给我买。我执意买了，婆婆穿着合身好看。她穿着新衣高兴出门，像小孩。我能感觉到婆婆的喜欢，说再给她买一件。婆婆又嚷嚷着不让买，还是那句话，你们用钱的地方多。

婆婆不识字，电视截换到影视频道后，不知道怎样选择。小而简单的遥控板对婆婆来说，操作太难，学了忘，忘了学。若是家人中途看了其他的节目，而未切换回婆婆原来看的节目，又或是婆婆看的节目完了，想换另外的影视剧时，便茫然不知所措，只能任那节目一集又一集地放下去。她耐着性子看，困了便在沙发上打盹，醒了家人还未回来，便换鞋出门逛街。

有时，她打电话给我，说电视剧完了、节目被人换了，让我回家帮她换换。这些事，婆婆从不会麻烦她儿子、我丈夫，她心疼他都来不及，怎会为这些小事麻烦他呢?我回家，一边听婆婆絮叨，一边笑着问婆婆要看什么连续剧?第几集?简单地操作后，电视回复到婆婆想要的场面。我教婆婆调节目，她笑着说，我老了，记不住。我静静地看着婆婆，那么强悍的一个人，却被小小的摇控板难住。

因为不识字，微电脑式压力锅、触摸式电磁炉、消毒柜、空调、洗衣机等，婆婆不会用、不敢用。我们自以为条件比婆婆老家环境要好，婆婆应该过得更舒心;可是，当家人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只剩婆婆一人在家里时，她惶惑而孤独，没有人陪她聊天，没有人陪她打牌、玩笑，那些现代化的电器不如老家的家什用着方便、趁手。她住不习惯，想老家，自己的家。

回老家，她一个人过日子，简单。煮上一锅饭，炖上一锅汤，饿了就热一点。有时去打牌，有时看电视，有时跳坝坝舞，有时呆坐，有时沉睡，有时失眠。

如此，日复一日，终是寂寞难耐;于是，从坛子里抓上一点腌菜，提上两三样衣服，坐车又到了子女家。第一天，新鲜、亲热，第二天、第三天，不习惯，无聊、无趣;勉强住上半月，又提上衣服回了家。

开心时，婆婆会笑着给我讲述她和公公的一生。那些模糊的、褪色的过往在她的回忆中，如画面般一一呈现。这些，因了之前的不喜欢，我从没有试着去了解。我突然醒悟，多年以后，我也会老，如婆婆一样唠叨，如婆婆一样将自己的孩子看得比天大，如婆婆一样护子心切。

婆婆不是妈，对她再好换不来对等的感情。我原以为真心换真心，我对她好，为她买衣，带她吃饭，带她出门玩耍，给她零花钱，为她照像、精心制作相册等，会换来亲妈一样的爱。但是，没有，她接受我的好，有时感叹我读书多比她的子女讲道理、会说话，但感叹过后她仍然把我当外人一样防着，她把从电视里看过的谍战片、商战片套路全用上，狡黠地笑，虚伪地应付，说话挤眉弄眼。

婆婆身体不好，连续住院抢救，脱离危险，慢慢调养，恢复健康后又要回老家。担心她身体，强行留她，她却像防贼一样防我，如此挽留非奸即盗，肯定有贪图，便装疯卖傻，借故敲打，说某某被子女强行要求同住，要霸占家产啊。乡下一间木房，能值几个钱呢?好心当了驴肝肺，泄气真不想管她了。但气归气，还是要面对她;她不是我亲妈，她没有生我养我，她不心疼我、防着我，我只能从丈夫身上看，恼了恨了算了，客气面对她。

婆婆不是妈，真心换不来真心，就以礼相待吧，但求和平共处、相安无事。

婆婆不是妈，想通了就不再强求，不再企盼她理解我、心疼我，不再强求她视我如同女儿。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是重要的社会关系，想通了就好相处了。

不把婆婆当亲妈，对她有礼有节，尽到做晚辈的义务就好，该有的礼数不落下。不把婆婆当亲妈，不从她身上寄予亲情的期望，彼此客气尊重就好。

(记者 易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