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秧师傅”

◆汪增阳

编者按:最近,黔江区马喇镇为贡米申报“非遗”,作者应邀参与相关工作,希望通过对马喇湖贡米传统种植技艺的回忆,为马喇湖贡米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助一臂之力。

当春风吹醒了村头公母枫香古树的嫩芽,以贡米闻名于世的马喇湖万顷良田,便开始荡漾春光。

伴随着布谷鸟、黄莺儿婉转出的歌声,“喂–吃吃–”的吆牛声响起,一年一度的栽秧节就来了。

打谷子

晚年的父亲每逢栽秧节便如少女怀春般追忆当年身为“秧师傅”的风采。常常独自坐在堂屋,目光凝固在香火台上。上面除了供奉“天地君亲师”灵牌之外,还供奉着无数褪去红色、积满灰尘的绸布条,老爷子就以凝重的神情拂去尘埃,掸去绸布条上白色的喜蛛银元般的蛛网,不断翻捡这些留着岁月痕迹的老照片,反刍栽秧节的繁华与荣耀。每当此时,连他视为“雀宝珠儿”的曾孙给他唱“小燕姐(子),圈(穿)花衣……”都要被他老人家赶出去,“走,走,走,外边耍去。”

那些绸布条是我们家族几辈人在马喇湖作为秧师傅的优胜金杯,种田能手光荣历史的见证。父亲视为无价宝,并希望传诸后代“绳其祖武,百世其昌”,希望我小学毕业能识名字,能算清生产队每个劳动日,每十分可称回粮食半斤,值钱叁角,不会被会计打“麻子账”即可。然后回家当他的接班人,学习栽秧秘诀,当一名受人尊敬的秧师傅。

都怪我投生路上贪玩好耍,等我出世时,祖父已回阴间去了。祖父的光辉形象是父亲在火铺上,用他的嘴塑造的。农村人节约灯油,除重大节日外,一律以柴火代灯光,父亲的脸被汗水冲刷出无数沟壑,随着柴火爆裂,偶尔闪烁一下的火光,就如红色闪电滚过久旱不雨、满是裂缝的干田。每当讲到祖父,父亲那已经浊黄的双眼总要发出骄傲与自豪的光,满脸皱纹都滋润起来,仿佛回到他们驰骋万顷水田的英雄时代。我对此心驰神往之至。

祖父的祖父从遥远的江西辗转千里,漂泊到马喇湖,都是批发劳力的长工,零售劳力的短工。但是,他们每年栽秧节都会被视为上宾,猛喝财主们敬来的火酒。

马喇湖,每个大姓都有自家的祠堂,除了供奉本族历代昭穆神主,还要供奉贡米之神——“斋神”。

栽秧节,开秧门,其实是栽秧技术擂台赛的开幕式。

一大早,打闹台的歌师傅便集于祠堂门口,鼓钲喧天,鞭炮震地,歌声催人,端公祭完斋神,便见去年的优胜秧师傅举着挂了红绸的标竿,众星捧月般踏着鼓乐与歌声,浩浩荡荡走向全村最大的一丘水田,秧师傅俨然披红挂彩的新科状元,打马御街,游城夸官。

田中早由“秧芭崽儿”(初学栽秧的青少年农民)均匀地撒好捆成一束的秧苗,按规定的尺寸插上七八根标竿(人们称之为茅子,“名列前茅”的活化石),凡欲竞争本年度优胜秧师傅者各选一根标竿。下田之后,犹如赛跑开始,只见秧苗在他们手中飞舞,那一团团翠绿被一双双巧手各自纺成四条碧绿的丝线,在黄色的水田摇曳,他们边栽边退,随着远去的身影,四条平行线渐渐变成四条射线,焦点就是秧师傅们。以他们左手第一条直线打中标竿为优胜,这就是有名的“扯直行,打茅子”。被直行打中的茅子一直插在春风摇摇的新绿秧田中,千万个绿点,横看是直线,竖看是直线,最妙的是,斜看仍是直线。过路的远方客人驻足啧啧称奇时,那荣誉便是整个马喇湖的人所共有。

标竿一直插到“大端阳”,关秧门之后才把它收藏在祠堂里。秋后请端公跳庆丰收的“嘻乐神”,人与斋神同乐。优胜的秧师傅再次应邀出席宴会,标竿上的红绸留一半在祠堂中,另一半被财主亲手缠在秧师傅的头上。回家后,就将这荣誉归功于祖先,告慰先人,儿孙为列祖列宗脸上增光了。我家香火台上红绸子自然越积越多。

谁家大田若无人扯直行,打茅子,或者秧行弯弯拐拐,出现“锯子齿齿”,就是天大的丑事。务农耕春,农活见不得客,还在贡米之乡为人,简直可说,那脸巴与屁股一样厚了,所以但凡有大田之家,必以高价雇佣秧师傅为自家脸上贴金,以便有效地将脸与屁股区别开。

据说我家祖父占定了马喇湖第一秧师傅的光荣称号,自然有许多人不服气,要以秧会友,决一雄雌。

一位姓田的高手和我的祖父,也许是祖父的祖父,反正是祖宗,同时在莫二老爷家的 “百担丘”扯直行,打茅子。较量结果,无论是速度还是打茅子的准确度都难分高下。

莫二老爷想出一条新标准:每笼秧苗只准栽八根左右,田师傅拔起自己的秧苗一数,多数是八根,只有三笼九根,五笼七根,获得满田坝的观众齐声喝采,打闹台的歌师傅们马上即兴编歌,赞美田师傅。然后检查我家祖宗栽的秧苗,连拨八十笼都是每笼八根,观众无不欢呼雀跃。到底田师傅眼睛尖亮,走到十多丈远的地方,选了一笼,拿来一数,竟有十一根。大家惋惜地叹了一声“哟嗬——”锣鼓师们把唱出的颂歌后半节吞回肚皮里,歌声有点哽咽。

我家祖宗平静地说:“好生数一下,看有几根秧子没得须根?”

莫二老爷亲自点数,果然有三根秧苗被扯断了须根。此后,人们便谣传我家祖宗藏有栽秧秘诀,人人争相打听,当然,祖与父都笑而不答,神而秘之。

可惜一代不如一代,父亲的秧技远不如祖宗们神奇,但他仍是我们枫香大队第五生产队公认的秧师傅。

扯直行绝不是花架子,它是水稻种植最关键的技术,植株之间距离相等,不会过稀、过密,笔直的行列能够最大限度通光、通风、透气。栽完秧,接下来就要施肥。用袖珍的小木船载满人粪尿拌和的草木灰,顺着直行行驶,用手把灰粪一撮一撮送至秧苗根部,叫做插秧灰,完全符合多快好省的原则。再后是薅秧,也必须按秧师傅们的直行去清理,人们顺着笔直的秧行,手柱薅秧杖,脚戴稻草搓的“脚码子”去薅每一笼秧子。此时社员们的嘴有了空闲,就唱秧歌,吼号子,逗妇人。

马喇湖,满田坝的歌声,满天的笑声、号子声,压过了山坡上桐树林荫中一阵又一阵蝉鸣。秋收季节,更显出直行的优越性。每割八笼水稻就是一把,每把按一定顺序,搁在谷桩子上,铺成一条条金色长龙,如遇连续几个晴天,可以拿一天专门割谷,放成“龙”露上一两天,然后把戽斗扛下田,捡起露干的稻谷,挞在戽斗上,发出“咚–咚咚–”的战鼓声。此时不知道是在劳动还是在跳舞。收完稻谷,田中稻草人按直行排成纵队,就是接受统帅检阅的方阵。来年春耕犁田还得按头年的直行留下的谷篼子走。

父亲让我辍学回家当秧师傅,使父子关系一度十分紧张。终因父亲爱子心切,作了让步,让我读初中、高中。每年学校放农忙假让我们回生产队突击春耕生产,父亲总想把他的全套技艺传授给我。说来惭愧,那时怎能体会父亲的爱子之心?只等我当了父亲,希望儿子把我自认为是一点知识的东西全部学去,儿子却不以为然的时候才知道父亲有多么悲哀、失望与伤心。

每年农忙假我都嫌父亲烦人。什么“四方斗”“棋盘格”“升子底”,眼合手,手合脚,脚合心,要用心去栽,还有马裆步,收腹挺胸,沉胯,目视前方,眼睛不准看手,左手分秧,数清根数,每笼八根左右,不准过多,不准太少,右手按眼睛预先目测准确的位置只管栽插,为了确保栽秧的速度,从一下田,弯着的腰就不准伸直,那叫比腰杆劲。我真希望父亲把那一句祖传秘诀教给我,我就马上可以成为秧师傅了。父亲说,苦练就是秘诀。这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算什么秘诀?我想:若是把那秘诀写成书,一定是各路栽秧高手打破脑壳争夺的宝典。然而父亲就是守口如瓶,为什么连我这亲生儿子都不肯传授呢?他只要求我把马裆步越沉下去越好,据说这样才能准确判断自己的几行秧子直不直。然而越沉下去腰越疼,太近水面,裤裆被水打湿,屁股触水后又痒又麻,无法忍受,不敢下蹲。更因为读过几天书,满脑壳的李白、杜甫、曹雪芹、托尔斯泰、巴尔扎克……始终无法用心去栽那神圣的直行,下田就是几大弯,等我从父亲的吼骂声中醒来,才发现自己的秧苗入侵他人直行中去了。甚至比我年纪小的社员都已初具秧师傅资格了,我就显得蠢笨可怜。我们生产队只有白痴何二娃才扯不成直行,老是秧芭崽儿。父亲觉得我丢尽了他的老脸,骂我笨。

好像读了书专门是为了扯直行一样。有几次父亲一巴掌将我打翻在水田中,泪水和田中的泥水一齐流,那秧子永远没栽直。

高中毕业,我回乡当了农民。贫不择妻,找个村姑当老婆,便永远没有脱离农泥。

太阳月亮还是几千年前那么年轻,我却老了,有了儿孙,父亲更老,已经不能下田。他永远看不起不扯直行的人。

田地下户,人们越来越不重视扯直行,他看不惯人们种田栽秧吊儿郎当的样子,每逢栽秧节都要大发脾气,然后独自一人,坐在堂屋缅怀昔日的风采。他孤独地坐在墙根,只有太阳认识并没有忘记这位当年的秧师傅、秧状元,洒一点金光,使之成为沉思的雕像。

每当他看见我和妻儿拿起尼龙索索儿(绳子)绷起扯直行,他就要骂人:羞死先人咯,我们祖宗八代,几时用索(绳)子牵过直行?连堂客细娃都下田,跳鬼打架吗?

在父亲眼中,栽秧扯直行不仅是劳动技术,更是一门高尚的艺术。只有难能的才是可贵的,任何投机取巧都是可耻的,不想吃大苦耐大劳,轻轻巧巧能办好阳春吗?但是,全乡都如此,只有用他的棒棒烟竿将青石板啄得直冒火星.。

天啦,农活干到这个份儿上,还像出产贡米的地方吗?

每个栽秧节都比去年淡白,每个栽秧节都是父亲生命的难关:那一整套完备而科学的技艺历经多少代人的艰辛努力方自炉火纯青,和京剧一样,有严格的程序,然而,今天像丢一只破鞋圈,老人能不心疼吗?

过去插秧灰少不了直行,没有直行导航,插不了秧灰,无法有效地施肥。现在不兴插秧灰,端起尿素一撒就行;薅秧吗?农技员说不宜多次;铧田呢,现在提倡“免耕法”,用不着铧田了。扯直行完全成了“屠龙术”。

前年推广抛秧技术,父亲见儿子、儿媳、孙子,端着秧盘,直着身子,像搞儿戏又像懒婆娘喂鸡,把秧苗撒在田中,稀处可跑马密处不通风,真正成了鬼打架。“你们务的啥子农啊?”父亲颤微微地说,“我那份包产田不许你们乱搞。”只见他露袖出拳,要亲自下田让后生小子们见识见识老辈子的刀法儿。老爷子不顾儿孙们劝阻,哀求,不顾曾孙在怀中撒娇,径直往田中走去,九牛拉不回。此时我才痛恨自己:若会扯直行,哪会逼着老父亲下田呢?

孝父母不如顺父母,我只好按老人的意愿做好标竿,挂好红布条。父亲扛着“茅子”,竟然精绷绷,火爆爆,一招一式不减当年。嘴里还唱起佘太君八十挂帅的戏文……可惜岁月不饶人,脚不灵便,手已僵化。但他仍能把秧苗栽得标竿直,而且第一行打中标竿,我想:我被钉在耻辱柱上就是这种感受吧。父亲的腰越来越弯,渐见体力不支,我赶快上去扶住他,他气冲冲地推了我一掌,我蹿了一步,父亲却站立不稳跌倒田中。

父亲躺在病床上,拒绝请医生,拒绝服药,他独自一人时便神志不清,梦呓般叫嚷:“我要追回昨夜的太阳……”

亲人来探望他,他只能说“一代不如一代呀!”然后就进入昏迷状态。不幸而又不可避免的事终于发生了。父亲的生命进入弥留期,喉咙里一块顽痰嚯嚯作响,双眼直勾盯住窗外桂花树上的一弯残月,他的脸和月亮一样苍白。植物人状态持续了三天,可怜的父亲,欲生不能,求死不得,我们后人痛苦万分,却又束手无策。儿孙们呆呆地看着他那一张与亡人无异的脸,他的女儿孙女们则抱成团或独自一人默默流泪。

我的儿媳妇把她的儿子带出曾祖父的病房,谁也没注意她母子的行动。

过了不久,只见父亲的“雀宝珠儿”——他的曾孙头拴红绸,腰缠红绸,像红色的精灵,像一团火焰,在曾祖父面前跳跃,大叫:“我是秧师傅,我是秧师傅。”满屋子惊诧的目光都聚集在那顽皮的小孩身上,不知他在搞什么鬼名堂。

奇迹出现了。像从西边刚刚返回的太阳,象征秧师傅荣誉的红绸映在父亲脸上,渐渐渗露出生命的红霞,继而有了喜色。“我是秧师傅”五个字比起死回生的灵芝草更具威力,它给风中油枯的灯盏注入清油,父亲的眼睛亮起来了。他试图坐起来,儿孙们赶快扶起老爷子。他在儿孙们的搀扶下坐了起来,用力伸出那饱经风霜的枯手抚摸重孙娃儿的嫩脸朵儿。摸着自己的灵魂——曾孙头上的红绸,像婴儿贪婪地吮吸并抚摩母亲的奶头。

老人家完全康复了,他问:“乖乖狗孙孙儿,你真是秧师傅吗?”曾孙回头看他的妈,只见他的妈暗示地点头,他就大声回答:“是”。曾祖父很高兴,奖励曾孙一块糖,又问:“你是全乡第一吗?”“是!”曾孙又获得一块糖。“你比祖祖更凶吗?”“是!”

这一次,曾孙获得的不是糖,而是比糖更难得的眼泪,曾祖的眼泪,激动、高兴的眼泪。看着后浪推前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境界更美好的呢?

父亲真的返老还童了,他和曾孙像兄弟般玩和笑,并把他视为宝典的秘诀传教给我们家族最有希望的新一代男子汉。老爷子神秘兮兮地告诉他那朋友般的曾孙儿:

“要想秧苗栽得直,要经鸡儿得水吃。”

“祖祖,鸡儿下田要遭淹死!”曾孙抠着小光头睁着大眼睛。

“现在的细娃儿啥都不懂。”老祖宗笑得十分怪异。

编辑:黔江编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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