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文苑】久远的琴声

  ◆任光明

  2018年9月7日,从新闻中得知小提琴演奏家盛中国先生不幸逝世,先是愕然,继尔在惋惜之余老想着该写点什么文字。

  我踌躇了好几天。过几日,同学李蓉从微信上发来两张三十四年前的照片,才让我将三十多年来关于盛中国及音乐等一些往事作一番思索和梳理。

  三十多年前,我就读于重庆北碚的西南师范大学政治系。虽说重庆曾为抗战时的陪都,北碚也为当时许多文人墨客荟萃之所,但我们入校时一切都展示出那年代最具特色的四个字:“百废待兴”。单说文化生活,简陋的学校礼堂偶尔也放一放老掉牙或不咸不淡的电影,但时常门可罗雀。而电视呢,我们政治系还有中文系、历史系居住的桃园舍区,只有周末才会在宿舍间的空坝摆一张木桌再搁一台厚实笨重的黑白电视机,供血气方刚的学子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射雕英雄传》《霍元甲》等武打片,尽管荧屏常飘荡着漫天雪花。

  1984年的国庆刚过不久,校园还沉浸在举世瞩目的国庆大阅兵的喜悦之中,桃园那壁常贴满五花八门各类消息通知的信息墙上,又添了一纸广告:著名小提琴演奏家盛中国先生莅临西师演出,票价一元,地点在学校礼堂。

  当晚,去还是不去看演出,便成为我们512寝室的中心话题。我的上铺晓林同学入学前就是内江地区文工团的台柱子,话剧舞蹈都很出色,对此自然倾心,一再鼓动我们“机会难得,机会难得,大师级的演出,就是在北京也不一定有这机会。”身坯富裕脸庞椭圆眉毛粗黑的“熊猫”同学,素来对音乐舞蹈不感兴趣,操着浓重的川南口音摇头调侃:“小提琴?听都听球不懂!还一元呢,买三份荤菜还要剩一毛!”争论无果,但我还是迎合了晓林兄的鼓动。大师不大师与我无关,我只想开一下洋荤,亲眼见识一下沙坪坝青木关出生的大师级狠角色怎么弄响洋乐器。

  1984年10月20日晚上7点,我陪晓林兄进了学校礼堂入座。礼堂一如往日的简朴:左右两侧各三扇双开的大门,四壁是抹过石灰的砖墙,没吊顶,仰头数得清一架架人字形的屋梁。门多且没有关闭,漫进的微风推搡着台上几盏泛黄的白炽灯有节奏地荡漾,颇像秋千般起伏。

  开演了。先是暖场的歌舞,台下观众无动于衷,依旧大声摆龙门阵、喧闹、磕瓜子剥花生,弥漫着浓酽的嘈杂。晓林兄不禁有些忿忿然:这哪是听音乐的场所和氛围嘛,像乡码头赶场坐茶馆!

  漫长无聊的等待之后,盛中国终于在人们心里的千呼万唤中出场。没有聚光灯追光灯之类的刻意营造,也没有轰轰烈烈的出场音乐,他平和得就像平时给我们授课的老师。但瞬间,喧嚣嘈杂消失了,一片清风雅静。

  很快,演出结束了,我和晓林兄返回桃园宿舍,他一路上不停地赞叹“精彩、太精彩了!”我的脑海,始终还跳跃着那动人魂魄的旋律。不懂音乐的我,迫不急待地铺开纸笔,给远在家乡的朋友写信,让他分享我的感受和激动。也正是这位细心的朋友保存了我当时的信简,才让这许多稚嫩的文字不致飘散:

  “压轴的盛中国,虚着青色的燕尾服,微笑着走上舞台。内衬的白绸紧身衫胸前缀着两道花边,昂着头,神情自信,一副贵族或绅士的装束和风度。亮相之后,他先拉了一曲《沉思》。这曲子我曾听过唱片,但从没‘思’,更没‘沉’。盛先生的演奏使我明白了何为‘沉思’。他腭下横横地斜着栗色提琴,闪动着金黄的光斑。从琴弓一运行,他明亮的双眸就一直紧闭,仿佛将自己的全部心绪都融进梵阿玲的音箱,然后再雄浑厚重地飞迸出来。在沉思的旋律中,大地在积蕴岩浆。深邃的沉思,已经汇集了一个时代至少是几十年的能量,融合了我们曾经艰辛、曲折但充满希望的历史。我眯着眼倾听。叱吒风云的英雄豪杰,变幻莫测的过眼云烟,还有人世间悲欢离合,以及那辗动心灵的霹雳,喁喁亲密的私语……都仿佛聚集成奔腾的激流冲刷洗涤昏睡的灵魂。”

  “神州为大众熟识的小提琴曲应为协奏曲《梁祝》,它和《黄河》完全配得上‘伟大’两字,它亦是盛中国演奏风格和技巧的完美体现。盛先生自由地大幅度地运用肢体语言,或向后倾斜,或向左弯曲,让肢体的每一次变化都成为雕塑似的造型,都紧凑地呼应乐句的节奏和情绪,使表达更加立体充分饱满。他成了乐曲的主宰。一柄闪亮的琴弓,无论是轻柔的滑行,还是急速的跳荡,抑或是高傲自信的划弧空中,都是他完整演奏的构成,亦是他对乐曲、时代、人物命运的深刻演绎。”

  ……

  承着这份感动,第二天我再次放弃三份荤菜,又买票去看了一场。依然激动不已。遗憾的是学校礼堂后侧的三扇大门紧邻一排教工宿舍,仅一步之遥,不知谁家收视足球比赛,雄纠纠硬梆梆的足球解说时常窜进礼堂,三不两时将盛先生的演奏搅上杂音。我几次发现他为此无奈地苦笑,但却没停下演奏。

  第三天,盛中国走了,离开了西师和北碚,以他为由头的音乐会似乎也顺利结束。但他这次的行走激起的涟漪还在荡漾。过了两天,校报登载一篇报道,让全校师生啧啧赞叹。

  10月20日的首场演出结束后,许多学生上台簇拥着盛先生签名。政治系大二的黄琴同学也在其中,但她不是索要签名。她是想恳请盛中国做另一件事。教她政治经济学的陈一强老师,年仅23岁,不幸肝癌晚期,坐卧艰难,但极其渴望目睹盛先生的演奏。黄琴将这意思忐忑地向盛先生表达后,盛中国没有半点犹豫,立马答应第二天下午到陈一强教师居住的桶子楼宿舍专门为他演奏。

  李蓉同学前几天用微信发给我的两张照片,就是34年前的10月21日下午那场特殊的专场演奏的真实记录。照片一张是黑白,盛中国神色庄重,与斜卧病榻的陈一强紧紧握手,左手杵着栗色小提琴,脸庞写满深情的问候。另一张是彩色,盛先生身着米黄色西装,依然内衬着白衬衣,一丝不苟地扣好风纪扣袖扣,亦如正式演出一样庄重地为陈一强演奏。躺在病榻上的陈一强老师,瘦削的脸庞斜向演奏家,一双深陷的大眼贪婪地盯着盛先生的举手投足,仿佛想留存住每一个美丽的音符。而且,他嘴唇微微抿开,似乎要与盛先生的演奏作深切的交流……

  后来我知道,那天盛先生为陈一强先生拉的《梁祝》,尔后是《牧歌》。据现场的黄琴回忆,“当《牧歌》拉出几个小节,我便泪崩了……”挤在陋室里的师生,无一不噙着热泪。

  过不多久,陈一强老师还是去了。我揣想他的离世既有憾却又无憾。有憾的是一个鲜活的23岁的生命,还没来得及报效祖国,没来得及将满腔热血播种桃李,还没来得及孝敬父母安家立业。无憾的是,世界之大,有几人能乘着大师的乐曲扶摇登仙?

  从此,从磁带到碟片,总有《梁祝》《沉思》《牧歌》等曲子伴我而行,而且必须是盛中国的版本。虽然二十多年前我又曾在富丽堂皇的北京音乐厅听过他两次演奏,但距离太远,五彩斑斓的聚光灯追光灯追逐着他,主持人一串串优美的言辞赞美着他,却让我觉得没有三十多年前在西师礼堂那般亲和平实。

  前几天,我与年届八旬的叶祥明老师通话,聊到盛中国、陈一强还有母校的其他轶事。她告诉我,当年盛中国演出的礼堂已改建成游泳馆,陈一强老师住过的桶子楼已扩建成医院,短短几十年沧海桑田,各种物质的条件早已今非昔比。欣喜之余,我总在想,如今攘来熙往的学弟学妹们或许知道盛中国的《梁祝》《牧歌》《沉思》,但未必知道,在那些不复存在的房舍里,抚慰过充满渴望的灵魂也润浸着真善美光辉的这些不朽的乐曲,曾经震憾人心地奏响。

编辑:陈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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